披星戴月来睡你(日月拾贝 ‖披星戴月 10 今夜由我替你睡觉)

披星戴月来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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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简介:
   班琳丽:笔名班若,1973年9月生于河南夏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女歌》《大地之心》;诗集《独唱》;中短篇小说《山雨欲来》《女人如花》《态度》《小日子》等20篇;作品发表在《文艺报》《星星》《诗选刊》《北京文学》《绿风》《莽原》《奔流》等刊物,录入《2016中国年度作品·小小说》《中国新诗·短诗卷》《2017中国年度作品·微小说》等年选或选集;获《中国作家》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首届《奔流》文学奖;河南省第二届短篇报告文学奖;小小说《痴》《老闷》入选高中_高等教育_文学类文本阅读题库。现居商丘。
《最后的告别》摘要:他是村里的丧葬师,一生没娶,与老狗黑子相依为命。他开始想象一场葬礼,一场属于他的葬礼。火焰清洗过的他,躺进这口锦匣里……老眼突然浑浊了。他年轻时有过女人,他很想与她躺在一起,像新婚一样……拥抱着,正值青春期的身子,像被突然点起火……
替人睡个觉,一晚就二百?
  

五点钟一过,唐小弟悄然从别人的床上翻身坐起,迅速地穿衣下床,叠好被子,收拾好床铺,拿出手机拍了照,习惯性地床上床下检查一遍,而后四顾一下还在熟睡的别人的室友,轻轻拉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外面天刚泛起鱼肚白,黎明前的冷讨债一样攥紧早起的人,风里的刀子借机一下一下割着人的脸。“北京的冬天真他妈的不是一般的冷。”唐小弟嘴上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赶忙竖起军大衣衣领,边走边一再将老头帽往耳朵下面拉,头往领口里缩。
爱晨练的已早早起床了,多是些老师,沿路慢跑的,或在路边稍稍宽敞些的空地上打太极的。学生也有一些,极少见,怕与他一样替人睡觉的更少见。唐小弟尾随一位晨练的老师走出校园大门。刚出大门,他便撒开大长腿跑起来,脚步踏在阒寂无声的街道上,“咚咚咚”地响出很远。跑到路口共享单车存放点,唐小弟打码取了一辆单车,飞身上车,向着天坛医院的方向拼命地踩动车子。
近半年来的唐小弟,天天都是这样,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在自己学校与北京各高校以及天坛医院三点一线上,夺命般地一刻不停地旋转、旋转,不知道哪一刻才能停下来。有时候,他真想停下来,哪怕只有半天时间,能让他心无坠石地呼呼大睡。
半年前,父亲在小城查出那种要命的病,是的,就是那个叫“癌”的家伙,家里的天一下塌了。母亲早上哭啼啼电话问他她的这个小儿子:“小弟,怎么办?怎么办呀?”午间哭啼啼电话还是问他她的这个小儿子:“小弟,怎么办?怎么办呀?”夜间仍是哭啼啼电话问他她的这个小儿子:“小弟,怎么办?怎么办呀?”母亲原本更年期,这打击让她又患上抑郁症。家里乱成一锅粥。哥哥与姐姐都在南方小城打工,说工厂请不掉假,回来看看就又回厂了。父亲打算放弃治疗。而在天坛医院工作的姑姑不答应,竭力劝他来北京治治看。就这样,我的父亲,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亲,第一次来到了北京,因病来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北京,住进了天坛医院,手术加上化疗,家里那点可怜的存钱早已倾巢而出,倾尽所有。姑姑家也不富裕,姑姑与姑父都是读博后留在北京的外地人,至今还没奋斗出一套令人满意的房子,仅能偶尔为父亲垫付些医药费。外面亲戚朋友的钱能借的都借了,就是说,父亲看病,家里、外面已筹不到钱了。除了农民参加合作医疗报的那些个钱,到大医院看病报的还那么少,又这手续那程序的报得那么慢。是呀,怎么办?
当母亲目光抑郁地望着我,一遍遍问我这个还上着大三的学生“怎么办,怎么办”时,我差点就嚎啕起来。真的,如果不是在医院,不是守着母亲,不是旁边病室里躺着刚刚化疗回来不知是睡是醒的父亲,我真就忍不住大放悲声了,心里连日来压下来的悲痛都结块了,疙疙瘩瘩地堵在心里,像无计解冻的冰河。我觉得,我能“啊啊啊”野驴似的嚎出来,可能会好上一些。
“好吧,妈,钱不用你操心,我来挣,你只管照顾好我爸。”第一次,我跟母亲这样说话。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要长大了,要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样,肩扛手举重病的父亲,还有我们这个危如累卵的家。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老给我这样念叨。我懂,我不想有这样的遗憾,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向学校递交了休学半年的申请,一边帮母亲和不得不辞工回来的哥哥照顾父亲,一边寻求兼职挣钱。
一天,唐小弟在网上发现一条跪求帮忙的信息:酬劳二百元一晚,非诚勿扰。这么高的酬劳太诱人了,他急忙打去电话。听对方是个学生,他一下失望起来,学生能有什么钱?等听明白对方的意图,他有点啼笑皆非之感了,荒唐啊,而且如此郑重。但经过一番查问确认,他又不免郑重起来,而且马上答应,尽快谋求细节上的交接。
这项貌似荒唐的兼职,就是替人睡觉。北京一些高校,每晚严查夜不归宿的学生,一旦发现,通报批评,并扣学分。但偏偏有学生因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冒着被处分的危险也要在外留宿。不怕没有人做,就怕你没有需求,有人既要这样寻人替睡觉,我唐小弟就这样适时出现了。
第一次很忐忑,我都到了人家学校门口,仍不敢相信这就是真的。替人睡个觉,一晚就二百?心里仍疑虑重重。我倒愿意百分之一百地相信,这是真的,而且千真万确。一个人在哪里睡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睡是一夜,在别人的床上睡也是一夜,自己睡自己的一分钱不得,替别人睡做做梦就挣到了钱,不出蛮力,不动脑筋,除了躺在别人的床上,不再要求你有任何别的成本投入,不用计算,傻子都知道这是一份低投入高产出的美差。况且我不是傻子。当天晚上,我按照对方指定的时间和方式,顺利进入对方的学校和寝室,本想客气地跟对方的室友打招呼,见各自忙自己的,便旁若无人地上了别人的床,钻进别人的被窝,按对方要求拍了照,而后踏踏实实替别人睡觉。
有梦则长,无梦则短,心力憔悴的唐小弟第一夜在别人的床上,替别人睡出一个相当难得的安稳觉。第二天一早,五点钟一过,他便醒了,早早起床,把床铺收拾干净,再次拍了照片后,悄然出门,悄然离校。还别说,对方见到照片后,即刻红包发来二百块钱酬金。他手指颤抖地点开红包,盯着真实不虚的二百块钱,激动地哭了,仿佛看见瘦到脱形的父亲开心地笑了,吃的好了,用的药好了,整个人也一天天地好起来,胖起来。
激动过后,唐小弟却发起愁来,怕这份兼职就此打住,不再有后续的下文,但仍心存侥幸地每天挂在网上,生怕此类信息一闪便是错过。连着一个星期,无果。巨大的失望让他突然绝望起来,像一个人走夜路,误入一条死胡同,怎么走都走不出来。
父亲的病时而轻,时而重,轻了就燃起强烈的求生欲望,重了就心灰意冷地默默垂泪。我与母亲、哥哥随着父亲的情绪,时而笑,时而哭,时而人在天堂,时而心在地狱。我多么怕看父亲的眼睛,那种被死亡的阴影时时攥紧的眼神,那种无计可施、坐以待毙的衷伤与恐惧,时时像一根刺,扎我的眼睛,扎我的心。
那天,在父亲的病房外面,哥哥潮着眼睛跟我和母亲叹:“爹的病看得起,钱花不起了。”母亲一下大哭起来,抽紧身子地哭,泣不成声地哭,说:“咱忍着看你爹等死?”我也哭,压抑着流泪。最后我说:“钱我来挣,哥,你和妈只管照顾好爸。”
 

一晚一千,非诚勿扰
   
送牛奶,送报纸,贴小广告,家教,装卸,唐小弟一天到晚奔跑在赶往各个兼职点的路上,一边不忘留意网上有没有再寻人替睡觉的消息。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那个我替睡觉的男生再次打来电话,让我接着去替他睡觉。我颤抖着“嗯嗯”地应。对方又问我,能不能帮他再找一个可靠的女孩子,替他的朋友去睡觉。我“能能”着孙子一样地应。随后,对方又说:“看你人可靠才告诉你,其实像我一样找人替睡觉的不是少数,这样的高校也不是少数。”最后对方又说,“看你是遇到烧钱的事了。告诉你吧,只要你有能耐,这也是生意。加油干吧,祝你好运。”
唐小弟“谢谢、谢谢”地应,点头如捣蒜地应,不久,他将与这个“对方”重逢在派出所里,那时的他们竟像一对难兄难弟,抱头痛哭。而此刻此时,唐小弟心里的那个激动啊,无以言表。他马上在路边坐下来,一边联系班里那个一直对他有点意思的女同学、女同乡乔小慧,敲定晚上替人睡觉的事,一边登录博客、微博、QQ和朋友圈,上传信息:一晚一百五,非诚勿扰。落款:联系人“今夜由我替你睡觉”,电话:xxx。完美!唐小弟顿了一下拳头,不愧是传媒学院高材生,加油。一抬头,路对面一家打字复印社映入眼帘,他一拍大腿,马上起身奔过去。是的,他想到了那种贴在楼道与厕所里的小广告。
一个小时后,唐小弟拿了一百份火柴盒大小的小广告和一部二手手机走出打字复印社。听从店员建议,他在他们店买了新的电话号码,把博客、微博、QQ和朋友圈联系人电话全部改成与小广告上的一致。
替人睡觉果然是一单好生意,每天都能接到几个电话,多的甚至十几个。想不到啊,这会儿高校学生因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在外留宿的那么多。唐小弟已拉起一个上百人的小圈子,群名就叫“今夜由我替你睡觉”,所有的“业务”由他联系,由他分派,他替睡觉每晚落二百,别人的要从中提五十。就这样,不到两个月,唐小弟竟然也有了数钱数到手软的时候。
见我钱来得似很容易,母亲不安了,用她那越来越抑郁的眼神紧盯着我问:“孩子,干净的钱咱挣,不干不净的千万千万不能碰。”又说,“妈是过来人,从来好钻的空子,都是爬不出来的坑。”母亲这后一句话,倒让我“惊”的一个愣怔,想想,这替人睡觉的活儿,的确有些像钻学校疏于管理的空子。但我马上寻求到了安慰:既是空子,哪有那么好补?况且现在的高校,在对学生管理这一块上,总是干打雷,少下雨。
哥哥也不无担心地叮嘱我,就是给人出骡马一样的苦力,也不能偷不能抢。我向他们举手发誓,保证每一分钱是干净的。心下却说,你们哪知我吃的苦,受的罪。
的确,上个周三,唐小弟接到一个电话已夜里十点以后,那人催他十一点前一定到达他的寝室替他睡在他的床上,然后匆匆留下学校和寝室地址,嘱他越快越好。能听到对方在“呼啦啦”地打电玩。他马上起床,背上包冲出自己的寝室,翻墙离开学校,骑上单车往对方的学校风一样地赶。那是一所唐小弟曾经梦寐以求的学校,曾立志报考那所学校,终因十几分之差希望落空。所以,到达这所学校门口,我心潮澎湃地选了个立足点,从远一些的地方庄严地往里望,心上抑不住地阵阵激动,的确气派啊,的确惹人眼红。我愣愣怔怔地看了会儿,大饱眼福后,选择跳墙入院。这个点儿自然不敢走大门,盘查一定够严。因不熟地形,我轻易翻墙而入,却在落地时衣服被不知什么枝条划破了,腿上也划出几十道火烧火燎的血口。这还不算,无论如何都要过寝室楼门卫大爷的盘问。我只能假定他年岁已高,认不全人,便理直气壮地叫门,理直气壮地回答盘查,理直气壮地狡辩为什么没带学生证。
父亲的病一天天趋于恶化,两天前的深夜转入重症监护室。说病人入了重症监护室,就等于院方提前宣布病人死亡。自然,烧钱一般地花钱,也是大多数家属承受不起的另一种痛。母亲与哥哥开始商量放弃治疗,就连姑姑也不再坚持。而且姑姑一再痛苦地向母亲和哥哥道歉,说不曾想花干了钱,人也留不住。母亲这次倒心平气和,是那种热情被耗尽后绝望致极的心平气和。母亲一改往日对姑姑的抱怨,说:“什么也不说了,都尽力了,看不好你哥的病,那是留不住他的命,都没遗憾才好。”母亲又说,“你们都在,我说的,拔针,回家,让他从家里走。”
说这话的母亲,眼神里再没有了抑郁,而是决绝。姑姑、哥哥和我一同点头,心却都在“啪嗒啪嗒”滴血。在外面做了无菌消毒,穿了隔离衣、套鞋,我搀了母亲与哥哥、姑姑一同进到监护室。我们个个痛苦地盯着昏迷不醒的父亲。许久,母亲碰碰姑姑,姑姑示意护士。可就在护士伸手去拔针头的时候,昏迷中的父亲或许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攥住了护士的手腕。母亲看到这一幕,嘤嘤呜呜地哭了,姑姑和哥哥流泪,我也流泪,我分明看到父亲清瘦的眼角也流下泪来。
这般强烈求生的我们的父亲,作为他人生终点前一帮精疲力尽的焦头烂额的眼睛红肿嘴唇蓄泡的亲人,除了眼泪仍旧富足富饶,来势汹汹,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们谁也不忍心亲手掐灭父亲对于活着这最后的细若游丝的连稻草的影儿都不再能望到的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欲望,只能将父亲继续留在重症监护室里,一任他顽强地坚持着。母亲与哥哥日夜在外面焦虑地矛盾着。我唐小弟则继续疯狂地指挥人马替人睡觉赚钱。
这天,唐小弟接到校友马平川的电话,说他按指定的时间地点替人睡觉,三次了,不见对方打钱给他。唐小弟查了那人的信息,发现正是那个“对方”,他的第一个客户,而且是帮他拓展了业务范围的恩人。那也不行,感情归感情,事情归事情,人家按规矩来了,他不能不讲规矩。他心头的火压不住,电话中跟马平川咬牙切齿地嚷:“等着,看我不他妈地捏死他。”
我强压怒火约了“对方”见面。“对方”将地点选在一家德克士门口。我心说,就是选在派出所里,就是当着荷枪实弹的民警的面,你不乖乖服软给钱,我也敢打你个心服口服。是的,我占理了,我现在活得像个想撞墙都找不到墙的孙子,可以得理不饶人。但我起先还克制,克制,毕竟“对方”有恩于我。我就耐心跟“对方”讲理。电线杆似的“对方”却一再跟我讲怎样帮了我。言来语去,就擦出火了,我们就骂咧咧地动手打起架来,各不相让。最后,路人报警,我们两个人被带进了派出所。看我们是学生,民警就把我们关进一个屋里,让我们消消气,自己达成和解。我们两人怒目而视了一阵,我先开了口,问“对方”一向那么大方的一个人,怎么拖着不给钱?说那些替人睡觉的都是好学生,都来自家庭不太富裕的人家,都是奔着勤工俭学的目的替人睡觉的,他们的人格和时间都宝贵着呢,容不得别人践踏和蔑视。
不想听完我的这番话,“对方”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嚎啕起来。“对方”边哭边说,自己的父亲被双规,母亲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他是独子,没人能替代他照顾母亲。他不想被猜测,依然顶着压力每天到学校上课,只是晚上一定要陪在母亲身边,怕她想不开。目前财产冻结,他手上实在没有可供他支配的钱了。
听完“对方”的哭诉,我也忍不住向“对方”哭诉起重症监护室里的父亲来:“母亲和哥哥想放弃治疗,护士拔针时,昏迷中的父亲却突然攥住了护士的手腕……”
两个哭诉着各自不幸的少年,最后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不知道怎样得到的消息,我和“对方”走出派出所大门,一眼看到来接我的乔小慧。乔小慧站在路灯光里,望我的眼神比灯光和月光都暖,都亮。“对方”看到这一幕,上来抱了抱我,向右走了。我苦涩地笑着走向乔小慧,仿佛第一次发现,乔小慧原来这么可爱,这么动人。我伸出手,将这个默默爱着我的女孩子揽进怀里。
“今晚,我要向世界发出一个信息:一晚一千,非诚勿扰。电话:xxx,联系人:今夜由我替你睡觉。”这一刻,被拥抱到喘不出气来的乔小慧没能看见,说这话的唐小弟嘴角抽动,眼泪在骤然飘起的雪花里轰然而至。

生命有如铁砧,愈被敲打,愈能发出火花。
日月拾贝  一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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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丁长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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