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仲夏时分,天亮得早,太阳刚冒个头,天边泛出青白色。大都市的清晨没什么鸡鸣狗叫,有麻雀出来觅食的吵闹。萧跃进凌晨4点起床洗漱,木兰把牙膏分别挤在3支牙刷上摆好,小声说:“你的,俩孩子的,都在这儿了。给她们一个礼拜适应,以后在咱家,就得按咱家规矩来。出车是你的活儿,‘上行’(到化妆品批发商行去出摊儿)是我的活儿。小的我已经联系好学校了,九月份上学,现在大的小的都得跟我上行。”萧跃进说:“行,都听你的。”到门口饭桌上就着咸菜吃了两个馒头、一碗二米粥。木兰从不允许他空着肚子出车,出门前又带上铝饭盒及水壶。晓梦早已醒了,两只眼望着天花板,听见卫生间有动静,不敢出去。上铺传来晓寒的鼾声。蚊香的灰烬在桌面上盘成几圈,窗帘透进的光线将它们截断,铁片架孤立在灰烬中央,俯视着灰色的“城墙”,墙内外有几具败兵的尸体——这才验证到昨夜的梦境,看看手掌并无血迹。先是外面的防盗门开了又关,舅舅出去了。接着,木兰的拖鞋在地板革上踢踢踏踏有节奏地穿行,经过晓梦的房门,但并不进来。到底应该几点起床?然后要不要出去?去哪里?昨晚忘记问,或者,没敢问。隔壁的收音机报时:北京时间6点整。房子隔音很差,又是一楼,楼上的老大爷晨练回来,进了单元门,用力咳几声,在迈上第一节台阶前,气沉丹田,“吼——呸!”——一口粘痰郑重陨落,老大爷满意地上楼回家。然后,晓梦听见木兰把自家的收音机打开,音量逐渐加大,这是该起床了,于是她赶紧起来洗漱,开门便迎上木兰。“起来吧,洗完脸过来吃饭,让晓寒多睡会儿,她正长身体。”“舅妈,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几点起床,刚才我怕打扰你们。”“没事儿,一会儿我告诉你就知道了。你舅4点半出车,你们一般早起看不见他。我呢,正常也是天不亮就得上行了。你们刚来,得适应适应,今天晚点儿跟我去。下礼拜开始就得按规矩来了。没办法,咱挣的就是辛苦钱,你这么大了,我不拿你当小孩子。你吃过大亏,往后可能还得吃苦,可是人这辈子,啥滋味儿都得尝。先吃饭吧,有空再唠。”晓梦点着头,将一个馒头掰开,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嘴里。她想:东北的白面果然好吃,舅妈的刀子嘴果然厉害。七点整,三个人出了小区门口,碰上一个买早餐回来的妇女跟木兰打招呼:“除(出)去呀?”晓寒扯扯木兰的衣角问:“除去谁呀?”木兰大笑:“这是你李婶儿,问咱们是不是要出去。你李叔住咱家楼上,以前是你舅厂里的工会主席,那可是文化人儿。”李婶儿上去掐一把晓寒的脸蛋儿说:“真给接来啦!这俩丫蛋儿,都这么俊呢!别说,还真挺像她舅。李婶儿刚买的果子、浆子,吃不?”“什么叫果子、浆子?”晓寒又问。“就是油条和豆浆。不吃,不吃,咱们吃完饭出来的,走了啊!”木兰拉住晓寒的手向前走,晓寒回头看李婶儿手里的塑料袋,木兰说:“明儿早晨给你买啊,往后新鲜事儿多了,且得适应一阵儿。”距离舅舅家两条街的批发市场,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两姐妹从未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百货集散地,几乎呆立在大厅门口,被涌入的人群推着进去。木兰边走边向晓梦介绍:这里是东北最大的批发市场。每天从周边地区、外省来进货的小商贩成千上万。为啥要凌晨3点半上行?因为4点以后,上货的人就会从三个方向的入口潮水一样涌进。现在这个时间,晓梦看见已经有人扛着鼓鼓的编织袋满载而归了。这些被称为“二道贩子”的人们,多数是下岗再就业,在当地摆地摊的。从这里进一批货之后带回当地去零售,赚取中间差价。上不到物美价廉的货就等于战斗的失败,回去这一个月要喝西北风。而8点钟过后这里才开始接待零售的顾客,通常零售的顾客是图这里的东西可以比商场专柜便宜得多的价格。以丁木兰为例,摊主们早上批发卖得好,零售的利润就可以压下一些;如果相反,摊主们会扛着价格,指望在零售顾客身上找补没赚到的钱。1998年是改革开放的第二十个年头,后知后觉的东北人在改革大潮里对“贸易”这个词汇刚刚理解到浅层。他们拖着被逼无奈从国营、集体企业里下岗的身体,顶着一颗颗吃惯了大锅饭的脑袋,抡着一双双捧惯了铁饭碗的手在浪里翻滚挣扎。多数人一脸愁苦。他(她)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庄晓梦的家乡有个姓马的年轻人在那里“种太阳”,二十年以后网络贸易的阳光照遍全中国,这里会永远告别潮水般汹涌的场景,逼迫着他们全体通过互联网转型成“电商”;他们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另一位姓马的年轻人创造出一种网络通讯工具叫“OICQ”,二十年以后又创造出一种人人离不开的手机沟通方式,以及非现金交易工具。头脑的落后才是人们一次又一次惨遭时代淘汰的痛苦根源,但那又如何?世界上永远有一群人领着别人朝前走,另一群人永远是跟随者,跟不上的要么天天傻笑,要么天天骂娘……现在,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人们对小买卖产生惯性的依赖,每天在这里交易,嘻闹,乐此不疲……丁木兰的摊位在整个化妆品区的正中位置,把着大拐角,从人行扶梯一上来的正对面,简直是一条必经之路,因此她的生意也最好。娘儿几个刚上来,木兰先把两扇铝合金折叠门的锁打开,哗啦啦向两边一推,满满当当的两个大柜台以及后面的货架子就呈现在眼前,足有十几排的瓶瓶罐罐。整个档口充溢着护肤品的香气,晓寒伸手去抓一个粉色圆盒子,好奇里面装了什么,被姐姐打了一下手背,她吐吐舌头,把盒子放回原处。木兰进入柜台后面,麻利地往外摆货:“进货的还往上来呢,你俩一人把一边,把货给我看好了,别让人顺手牵羊。晓梦,以前雇的那个小丫头昨天刚走,我合计你正好过来帮我看摊儿,还省一份儿工资。你精神头得足啊!这么多货,进进出出的,丢几瓶我这一天就白忙了。往里站,别挡着门口啊……”她忙个不停,没发现晓梦难看的脸色。晓寒从柜台上面露出大半个头,木兰搬了个纸箱垫在她脚底下,她便玩起摆货游戏,过家家一样。这就是我的工作了,晓梦感到一阵悲哀。“梦啊,去,上对面大艳那,借两个塑料凳来。”木兰吩咐道。见晓梦迟疑,又帮她喊:“大艳,借我俩凳子,让我外甥女儿去糗(取)啊!”斜对面的档口里脆生生地应道:“哎,来吧!”晓梦看见印着大团芍药花的连衣裙向自己迎过来,手里是撂在一起的两只塑料凳——这北方的女孩就是衣服架子,高个儿,肩平而宽,细腰丰臀,长手长脚,脸蛋儿方中带圆,五官立体大气。“哎呀丁姨,你外甥女儿咋这漂亮哈!”大艳一开口便是海蛎子味儿。木兰说,这是咸盐丁儿泡大的雪里蕻,晓梦听不懂,木兰说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她叫陈艳艳,我们这里人都管她叫‘大艳’,家是葫芦岛那边的。”晓梦心想,东北人好有趣,什么都叫“大”。她昨晚听见舅妈叫舅舅“大进”,这里的人互相之间不是叫“大姐”就是叫“大哥”,要么就是“大姨”、“大婶儿”、“大爷”、“大叔”……这又来个“大艳”。难道是秋天往南飞的大雁,候鸟吗?她想着就走了神儿,木兰把一双丹凤眼立起来,敲着柜台道:“记着,咱家都是广州货,一共三大类。一是脸上搽的,二是洗头洗澡的,三是化妆用的。前两类销得快,量大;化妆品我嫌货走得慢,我也不太会化妆,进货少。你先记住种类、用法和价格,跟着看两天,看我怎么卖。”木兰的话音未落,已经有一帮上货的二道贩子拥到柜台前了,晓梦来不及细琢磨,先盯住里里外外的货,生怕有人顺手牵羊,自己责任可就大了。当一场轰轰烈烈的批发大战结束后,晓寒的新鲜劲儿过去一大半。她起得太早,这会儿靠在角落的凳子上打盹。木兰给她披上一件长袖衬衫,擦掉脸上的汗,让晓梦也坐下歇歇,顺手从柜台下面拿出家里带的凉白开。“感觉咋样?”晓梦的答案从手心的汗中流淌出来,紧张使她整片后背湿透,声音也在嘶哑。她说刚才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问哪个忘哪个,脑子里全是空白……木兰笑着安慰她不要紧,哪有人天生就会卖货,都是练出来的,过一阵就好了。两人正说着,只见斜对面的大艳向晓梦招手,木兰说你过去跟她唠唠吧,她卖货老厉害了。“来,坐我身边!”大艳的声音一点没哑,方才的一阵疯狂抢货她一个人就应付自如,晓梦很想好好向她学学。她带着满脸的羡慕叫她大艳姐,叫得陈艳艳十分开心。她从一旁的塑料袋里抓起一把瓜子往晓梦手里塞:“快拿着,嗑吧,这瓜子老香了。这阵儿批货的都走了,没啥人,歇会儿,你看你紧张的都出汗了哈!”她率先垂范,拿起一粒瓜子塞进门牙缝儿里,巴嗒一声嗑开,瓜子瓤吞进嘴里,皮甩落在地上。她的门牙有点发黄,是那个年代出生的孩子普遍有的一口“四环素牙”,大概是瓜子嗑多了,门牙的缝隙不小,这一次恐怕又增加0.01毫米。但她不在乎,这不影响她还蛮好看的一张脸。这张脸因为年轻白嫩又减掉几分不好看,高大丰满的身材又使她增加几分好看,于是晓梦也羡慕她又好看又会卖货。“你皮肤咋恁好呢,不怪是南方来的,都能掐出水儿哈!”大艳的每句话结尾几乎都带个“哈”字,音调稍稍上扬,就像在唱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晓梦问她几岁,她说25岁,又反问晓梦,晓梦说20岁。“那你真得管我叫姐哈。”两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熟悉了,地上多出一摊瓜子皮。过道上的瓜子皮越堆越多,顶棚上的换气扇吹出自然风,人一少才显出风来,将瓜子皮吹得散乱开。大艳说:“哎呀,别整太乱了,一会儿管理员来该罚款了。”晓梦便帮她拿笤帚扫地,大艳盯着晓梦的手道:“啧啧,咋这么嫩,跟水葱儿的,哪像干活儿的手啊,来吧来吧我扫。”抢过晓梦的笤帚便扫起来。“梦啊,你先回来看会儿,我去趟厕所。”木兰叫道。晓梦应声回去,正过来一位胖胖的女士,打扮齐整,两手空空,看上去就是零售顾客。晓梦听木兰说柜台上有一排试用装,便学着东北人的称呼道:“大姐,您想选点什么?”“我随便看看。”大姐头也没抬,开始左一瓶、右一瓶地试用,所有的试用装她试了个遍,却不说要买哪个。晓梦问了声大姐,你到底喜欢哪个,大姐立马不乐意,扯着嗓子喊,咋了,我挑挑不行啊,不试好咋买!她的五官全然摊在一张肥白的脸上,像熨斗走过,扁平到底。一抬头,见档口只有两个弱小的女孩,越发撒泼,将试用装摔打在柜台上。随着激动的情绪,腋下时不时传出一股馊味儿。晓梦想劝慰几句,却给熏得要干呕。“躲了,躲了,不买别瞎挑啊!”大艳手中的笤帚已经扫到胖女人的脚面。胖女人叫道:“咋的,来个帮凶啊!”说着还掐上腰,梗着脖子对大艳耍横。大艳不含糊,提起笤帚,直接拍向对方的头,对方似乎见过些阵仗,将肥胖的身躯一闪,顺势去抓笤帚梢儿。晓梦吓得直叫“不要打架呀,不要打架呀”,却不知从哪下手帮着拉。这时,晓寒已经从柜台后跑出来,手里抓一块纸箱上扯下来的硬纸壳,从胖女人背后偷袭过去,胖女人一个对两个,依然不甘示弱。隔壁档口的几个邻居见有买货的欺负小孩,都跑过来支援,看似拉架,实则偏向自己人,还有人大喊:“打小孩儿那女的,警察来了啊,快跑吧!”胖女人大概自觉理亏,也知道对方人多势众,不敢恋战,急忙逃了。警察倒没来,来的是市场管理员和木兰,大艳抖落着手里抓下来的头发,目送胖女人远去。晓梦呆住了,心想东北女人都喜欢使用肢体语言解决问题吗?木兰跑过来先护住晓寒,晓寒作势哭起来,大家都向管理员告状,说是那顾客先欺负小孩的,管理员当然乐得卖人情,不痛不痒说几句便走了。大艳说:“妹子,以后遇到这种人,别跟她废话,一看就不能买,试都不让她试。要是有人欺负你,尽管喊一声,我这么近,罩得住你哈!”大艳的仗义让晓梦感激又欣赏,她想:要强大起来实在不容易,在这片粗犷豪放的土地上,要生存下去,还真是要有一股狠劲儿呢!
- 2024年02月13日
- 星期二